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执手·壹 君住长江头

 1、君住长江头

 




江澄突然惊醒,倏地从桌案上挺起身子。

入目的是他如今熟悉的书房装潢,鼻尖嗅到的是熟悉的莲香。打开的窗带来夜间的一丝清凉,安抚了刚从梦魇挣脱出来的人,吹散了刚刚的慌乱不安。

这番安定下来,江澄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。

视线继续下移,桌案上的宗务数量跟刚开始只是少了个尖头。而且还因为他的瞌睡,导致摊开的宗务上多了几处浓重的笔墨,连同衣袖间也沾上不少。

看着这样狼狈的自己,江澄不禁苦笑。

以前他为了超越魏无羡,暗下吃了许多苦头,也抓紧修炼。每当练功有长进时,他总要与魏无羡比试一番。然而每次,他都发现他与魏无羡依旧有着距离,依旧是那一成不动的一截子。

他想,他就差魏无羡一截子,可是,他就差魏无羡那一截子。就那么一截子,若是用手指表示,便是食指与中指的距离。两者偏差那么一点点,却是代表着永恒:他江澄,此生都别想超过魏无羡。

修炼是,父亲的关爱是,就连死亡也是魏无羡先赶着去。

所以他想,超越魏无羡可真是世上难事。可如今,他却推翻了这一认识。


当好一位家主才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情。


以前父亲到底是怎样撑起这一整个莲花坞的呢?

江澄用手撑着头想道,总该不会是像他这般抓耳挠腮,摸不着头脑吧?

母亲......母亲应该会在旁帮衬着父亲,然后看着时辰催父亲歇下,父亲若是不听,便又是另一起“雷霆风暴”了。

想到这里,他两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挂起,眉眼也舒展开。整个人在橙黄色的灯光中变得柔和起来,梦幻美好。

却是一刹那回神过来,眉头紧蹙,连带着面容也阴沉几分。

“我到底在想什么?”江澄暗自唾骂道。父亲已死,母亲也不在了,昔日的莲花坞也已经找不回来,就连姐姐和魏婴都......

江澄低着头,烛光摇曳,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层阴影。右手紧紧握拳,疼痛刺入血肉,连接到心脏。

还不够、还不够。

掌心的疼痛,不足以抵抗内心突然涌起的悲痛。

痛失一切的绝望,余生一人的孤寂,血液中流动的不甘与愤恨,这样强烈的感情,这样痛入骨髓的怨恨,谁来告诉他?谁来告诉他如何舍去?如何放下?

掌心已经出血了,疼痛并没有抽回他的理智,而是座下的位子在冰冷地告诉他,他已经是一位宗主了,不可沉湎于感情之中。

时间总会逝去,而逝去的总不等人。现下的江家容不得他把时间大把大把地浪费在哀戚之情上。

夜还很漫长,可对于江家而言,又是一天过去了。

仙门百家看似风平浪静,实则暗潮汹涌,坐在高位的人不是没有勃勃野心,而是在思虑着该拿谁开刀。射日之战后,新建家族不在少数,但又有谁能像江家这样,实力弱小又尽得众人诟病?江家的百年基建虽毁于温氏的一场大火,但既然他挑起了这重建家族的重担,便不可再让他人打莲花坞的主意,也决不可让莲花坞成为他人的磨刀石!

“会好起来的。”

江澄对着虚空喃喃道,随后持笔疾书。

夜还很长,可天总会亮。烛火将江澄的身影拉长,倒在屏风上,渐浓渐郁,渐轻渐淡。



晨光暖盎,江家弟子的晨练也已经开始了。

江叔按照往日的时辰到宗主书房内汇报事务。江家目前还在发展初期,各类事务都要去处理,每天江叔都是一早一晚两次去往宗主房间。其实早上更主要的是查看小江宗主是否有好好休息。江家人手缺少,培养的心腹还未长成,作为管事的他,却只能分担一些细小的事务,此外更多的则是由江澄亲自去完成。不是他自己没能力,而是这江小公子总爱把担子往自己身上揽,也不愿麻烦别人。江叔再不愿,也拿他没法子。

因此,宗主房灯火通宵,江澄彻夜不睡也不是稀事。

江叔推门一看,果不其然。

“小宗主!”

这气急又心疼的一叫,让江澄睡眼朦胧地从桌案上醒来。

“唔,江叔早......”

尽管江澄已经是一宗之主了,但起床时仍带着少年的娇气。杏眸初醒含水潋滟,因枕着手睡了一夜,右脸留下明显的红印。此时任谁也完全看不出眼前之人与十三年后独撑起江氏一家,让江家与聂金蓝三大家族并列为仙家四族,被时人称呼为三毒圣手的江晚吟会是同一个人。

江叔给江澄打来一盆水,让他洗漱。因为江澄不喜人服侍,所以也就没有人来给他端水、拿早膳。按江澄的话将,用这样的人手来服侍,不如加入弟子中修炼,增强力量。

虽然江澄脸上依旧是一目了然的疲色,但在洗了一把脸后,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了许多。

“江叔早啊!”

少年言笑晏晏,恢复一身爽朗。这下才算是对长辈的正式问候。




江叔并不是本家出身,按分量来说,他连江家人都不算。但他自小在莲花坞长大,也辅佐过前江宗主一阵子,算得是江澄现今为数不多可以信得上的人。江叔看着莲花坞里的弟子长大,其中也包括江澄和魏婴。对于这位年纪轻轻就要担上家族重任的年轻宗主,他一向是疼惜不已的。眼见往日神采飞扬的少宗主变得少年老成的模样,然而一身傲骨嶙峋仍旧不改,既让他觉得江小公子变了,又似没变。若是变了,便是变得越发好,越发值得他们依赖;若是没变,那就是还和以前一样让他操心,总让他忍不住疼惜。

莲花坞已经迎来新的早晨,年少的宗主也开始处理这一天的公务。

“这是?”

跟江叔吩咐了今天要完成的事情后,江澄这才发现跟着江叔进来的还有另一个人。

衣着普通,比门生的日常服更为简单,只有一身紫衣。长发梳成两条长辫,垂落在身前。面容是非常普通的江南女子的面貌,一双灵眸大眼,非常清澈。身形笔直,手里稳当当地端着食盘,一动不动。见他看过来,那人也只是垂眸,不作声响。

太安静了。

这是留给江澄的第一印象。

若不是自己随意一瞥,他怎么也不会注意到自己旁边还有个人。

等等,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?他之前的睡眼惺忪的模样,以及趴在桌案上留下的窘样,应该没看到吧?是的吧?是的吧?啊啊啊啊啊!

虽然江澄面上还是一副海波不惊的样子,但是微微睁大的杏目,粉红的耳尖,加上开口时的磕磕巴巴,早已出卖了方才他心里的千回百转。此前与江叔谈论事务所展现出来的一宗之主的威严,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。

“她、她她......”江澄本想询问江叔,最后却颤抖地指着那人问道,“你、你来这里做甚么?”

江叔替她答道:“她是前段时间来我们江家找活的,原先是在江辙那打下手的,后来江随等其他医师也回来了,药房那不再缺人手,便调到后厨来。江姨说你每次吃饭要么是冷的,要么就是热了三回才吃,她还记念着上回你的胃疼,便让人来督促你按时吃饭休息。”

不待座上之人推辞,江叔仰头捋一捋胡须补充道,“我也觉得,你很需要。”

这一下,江叔表现出来的毋庸置疑,让江澄只好乖乖接受日后身侧不再空无一人的状态。

“我们也是为你好。”

临走前,江叔还不忘跟他解释,就怕江澄误以为了什么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江澄垂下眼眸,遮掩其中一些情绪。江姨这么做,定有自己的目的。他虽然双亲已失,家破人亡,可他除了金凌一人与他有着牵挂之外,那些一路跟着他,一把一把扶着他将莲花坞建起来的人,又何尝不是心里牵挂着他?

他人看到的不过是在地图上盘踞高山远水的江家,可莲花坞里的人看到的却是真实的江家。是有着江氏门生一大早就晨起操练的刚亮之声,有着四处渔民在成片的莲花湖上肆意开嗓的畅亮之音,也有着深云浅月之下,烛花绽落的清响。他们比别人看得更多,也才足以有资格对他们的宗主提出意见。

然而,就连这实打实的为他好,也要小心翼翼地试探。江澄知道,若是他刚才强硬拒绝,江叔也会作罢。毕竟以前也是如此。

江叔敬他,也疼他。

在莲花湖中被注视着长大的孩子,当他年老时,也继续注视着莲花湖里的孩子长大。叶落归根,莲的归属是湖。一代一代,有人降生于此,有人沉睡于此,而湖上莲花,也一年一年,埋下岁老的残枝,育出鲜嫩的新芽。莲花艳艳,莲子采采,水乡之人,有莲的直来直往,也有水的温柔婉转。

这份情意,江澄定要收下。

“你要是不愿,就把这丫头赶回来。”

“额......”他自然不会这么做。二十几年的光阴,并没有教他怎么跟姑娘相处,何况她目前也没做错什么。再者,江叔刚才还补充道,“哦,对了,她是我的亲闺女!”让他大可放心。

亲闺女来莲花坞找活?江澄有些不信。

江叔膝下有没有儿女,他自然清楚。

江叔只有一儿,但那人在射日之战中消失在战场上。

只是,能够得到江叔如此称呼的人,定是最亲近信任的存在。




送走江叔后,他对着旁边站立的人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在刚才江叔送上卷宗时,江叔已经跟他表明此人身世清白。想来也是,在江辙手下工作过,还能调配到江姨身边,定是经过了他们的诸多考验。江家人手缺口大,一是少人投靠,毕竟本家就只剩江澄一人,分支也调不来多少,其次是能用的人少,这道理也不用深讲了。

“采采。”

“什么?菜菜?”

这名字也太奇怪了吧?谁取的?还不如他的妃妃、茉莉好听。

“......”

来人没了回声,静静地垂眸站在那里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江澄没了耐性,便催促把早膳拿过来,赶紧速速解决完,接着去着手桌上堆积的事务。

“是‘江南可采莲’的采采。”

一青一红的大小瓷碗,被小心地摆放到桌上时,她突然开口道。操着一口不属于这里的江南嗓音,带着姑苏那边的温柔轻软,也有云梦的直接干脆。

一字一句,被她说得明明白白。是采采,不是菜菜,是夏天日落时分采撷莲蓬时,让纤纤素手带起的一波涟漪,不是跋涉山野弯腰低头采摘野菜时,拔出的一地乌黑垢泥。

采采想解释好自己的名字,是以刚才一直低头思索,才想到了一首民歌。

“你来莲花坞之前,住在哪里?”

即便是得到江叔信任的人,但游走各家家主之间的这几年,让江澄学会处处都留个心眼。

“不知。”

“什么?”江澄反问道。

那人再次回答自己不知道。

这对那女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问题。失去以前记忆的她,心里十分抵触别人问她过往的问题。若是能够回答就好了,可是她并不能给予回复。特别是那些问她来处的问题,会让她产生她不属于莲花坞的感觉——虽然她也并不属于。

但是,等她解释完她失去以往的记忆后,却发现眼前这人十分奇怪。面上薄红,神情紧张,眼睛一直往旁处漂。

“哦......咳咳,我知道了。”

原来江叔说的身世清白,是这样的清白。

还真是......名副其实。

不过,就算失忆,也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。在此之前,尚且还能放下心。

三下五除二,江澄迅速解决餐食,顺手接下及时端来的茶水,挥挥手就让她离开。


端着一盘空碗的采采刚回到后厨,就被江姨逮着问:“这么快?小宗主有好好吃饭吗?”

看到采采手上端着的空碗,她满意道,“果然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。采采,干得好!”

江姨像往常那般抚摸她的头发,熟悉的感觉袭来,让采采心下恍惚。

为什么让她到江宗主身边,采采并不知道其中的意图。毕竟,那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喜欢人伺候的样子。

只是,他是江叔江姨的重要之人,江叔江姨是她的重要之人。算下来,江澄就是她的重要之人。她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情,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,最重要的是不能惹人生气。

泽水养莲,莲报以清香。

想要报答收留她的江叔江姨,也想要报答这位给予她一方之地的宗主,报答他用一方泽水养育像江叔江姨这般好的人。

采采是这样想的。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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